2024.7.25
我的太太去世了,她漫長的一生曾經(jīng)是一個傳奇——活了103歲,是我們縣的百歲老人之一。
從媽媽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她的一生——父親是那時的私塾先生,丈夫是父親的學生,曾享受過比較優(yōu)渥的生活,又在父親去世后家道中落,被自己的哥哥送去給人家當童養(yǎng)媳。生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她,短暫地纏過足又因為家中長輩心疼而最終沒有纏成。對于丈夫她恭恭敬敬侍奉了一生,生下了包括我外婆在內(nèi)的五個子女,又在老年失去了最小的兒子。生命的最后幾年,她像一片浮萍,在每個子女家停留一段時間,又飄向另一個子女。她這一生,從未與人有任何紛爭,從未有任何抱怨,坦然接受著生活中的所有經(jīng)歷,就那么靜靜地度過了一百多年。
我與她見面并不多,最后一次見她是今年春節(jié),正好那段時間輪到我外婆照顧她,她坐在輪椅上,在我要離開的時候大聲跟我說:“你要常來!”這是我們很少的幾次交流之一,盡管我們并不熟悉但因為血緣關(guān)系彼此之間又存在著一種神奇的親切感。于是我也夸張地放大臉上的笑容,加大揮手點頭的幅度,大聲回答說:“好的!”——因為耳朵的老化,她的世界已經(jīng)變得模糊太久。
媽媽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在外婆家,我因為想睡懶覺沒有跟著去,收到媽媽的微信消息“我的外婆走了(哭泣)”的時候還是不免內(nèi)心有些波瀾。
當一個人活成了傳奇,那么每個人其實都會對她有某種期待——她能活多久?她能將這個傳奇延續(xù)多久?我們無法知道背著這份期待的太太是怎么想的,也或許,她根本不在乎?畢竟,她見證了這一百多年的社會變遷。他們說,太太去年的時候就說過自己會在農(nóng)歷七月離開,并表達了自己希望那時是在老屋里,她信觀音,最終離開在了觀音出生的日子,卻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被送往自己的老屋。
復雜又神秘的儀式里,我模糊地看著他們流淚、拉家常,聽媽媽說她最討厭她哪個表姐,又憤憤不平太太的大兒子直到最后也惦記著要花多少錢。外婆和她的姐姐手拉著手坐在靈堂里哭,兩個長相身材非常相似的小老太太,讓人隱隱擔心起她們能否承擔起這樣的悲傷。
不免被帶入這樣的氛圍里,我總是有流眼淚的沖動,又覺得這樣的過于感性有些夸張的成分——畢竟在表弟表妹眼里,我明明確實和太太沒有那么熟悉,于是只能強行將眼淚憋回去。在殯儀館的送別儀式上,最終還是沒忍住哭了一場,我總感覺這樣的關(guān)乎一個人一生的儀式不該這么草率,又很清楚地知道所謂的儀式只是給活人看的。
網(wǎng)上說,女性的染色體要比男性承載更多的遺傳基因。太太,外婆,媽媽,我,共享一條血脈的我們,本應該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卻分屬于四個不同的姓氏,而我的媽媽,至今都由于某些“從來如此”的緣故,連名字都不能寫在送給太太的花圈上。但我想,就像太太那未能纏成的足一樣,歷史的車輪滾滾前進,新的東西最終都會沖出豁口,成為一種稀疏平常。
我問媽媽太太叫什么名字,媽媽居然只能說出姓氏,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名字。于是我便留了意,最終在靈車上找到了。我仔細地看了看那三個漢字,心想至少我要牢牢記住它們。
再見,向xx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