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上)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么幾個人會提前知曉自己的死期,不可逆也不可避免的死期。人們將其看作是毫無征兆的詛咒,被選中的事物將永遠(yuǎn)沉淪在既定的余生中痛苦而無法自拔。
但,亦或是祝福,這一點也許因人而異。
雖然我們離開法拉威蘭要塞已有十三天,但昔日的槍火仍在我的夢魘中彌漫,那個要塞是座令人絕望的墳場,而四周前,我們正是在那片人間煉獄里茍延殘喘著抵抗了敵人八天的進攻。我們沒能守住要塞,永無止境的迫擊炮火和高爆榴彈將塔樓的混凝土石墻砸成一片廢墟,待到第五天時,視線所及之處再無天日,取而代之的則是昏暗的硝煙,宛如惡魔的巨口,每過一分鐘,顏色就加深一點,貪婪地吸食著光明和年輕的士兵們殘存的理智。
心智正在瓦解,意識正在模糊,肌肉抽搐,反應(yīng)遲緩,目光發(fā)散,最后一根神經(jīng)也快要繃斷,就在這樣的我快要堅持不住,想要舉起那僅有三發(fā)子彈的轉(zhuǎn)輪手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為自己解脫之時,我看見了我的未來。
我會死,但不是現(xiàn)在。
我們會死,但我們會繼續(xù)前進。
于是在那個絕望的夜晚,巨大的發(fā)動機與金屬碰撞的轟鳴聲震蕩著每個人耳膜的那個難以入眠的夜晚,我放下了手槍,我相信了命運。
于是在那個夜晚,在那些嘶鳴的鋼鐵駿馬沖破了這座第二紀(jì)元的古老堡壘的那個夜晚,
我遇見了四號。
也是在那個夜晚,在破陣火炮再一次響徹了天際,槍聲沖破了迷霧,火光在大廳與回廊再度蔓延開來,孤立無援的我們決定背水一戰(zhàn),突出重圍。
于是我活了下來,我們活了下來。
然后,我要回家。
“這座前哨并不安全,敵人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蹤跡,我們可以暫時休息一會,但天亮前必須離開!
四號用她手中的沖鋒槍輕輕挑了挑眼前木柜的合板,她的視力似乎很好,在這樣沒有月亮的夜里能看得清楚,在確定沒有什么可疑的東西后,她又向哨站的其他角落探區(qū)去。
“你不愛說話嗎?斯普林先生?”
我搖了搖頭,但她并沒有扭頭看我。我咧著嘴苦笑著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斯普林先生!痹谒奶柊汛髲d的每一個角落都探查了一遍后,走回了我的身邊,在我右手邊朝著面對門的方向坐了下來,“你是想回家了,對嗎?”
我有些詫異,但還是很冷靜的看了一眼四號,然后搖了搖頭。
“你可以就這樣回家的。沒有人會來法拉威蘭要塞,就連冠名給這座要塞的英雄的后人也被埋葬在了那座墳場里不是嗎?沒人知道誰還活著,或者死了,這些人只會隨著時間被除名,最終淡出這個世界!彼奶栒f著,從衣兜里摸出兩塊餅干丟給了我,“包括我們,不是嗎?”
我接過餅干,搖了搖頭。
“你離開家多久了?”
我還是搖了搖頭,但又想開口跟她解釋,卻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斯普林先生看來果然是不太喜歡說話啊!保f著,撕開了餅干的包裝袋,咬了一小口咽了下去,接著說道,“我沒有故鄉(xiāng),從我記事起,我就輾轉(zhuǎn)奔赴在各處的戰(zhàn)場。我都記不清已經(jīng)過了幾年了,也許是十幾年,誰知道呢?這場戰(zhàn)爭就好像是永無止境的一般!
如果單憑身形來判斷,四號可能更像是個還未成年的瘦弱少女,纖細(xì)的四只,和嬌小的手,看起來連沖鋒槍似乎都很難握住,而當(dāng)她發(fā)聲,她的聲線則更像是十一二歲的孩子那般稚嫩,可人不可貌相,絕對不要通過封面的好壞去判斷一本書的價值。
在被敵人重重包圍的法拉威蘭要塞,游走自如的她如入無人之境,她絕不是一般人,更何況,自我遇見她起,她就一直背著她身后的巨大木箱。我知道那種木箱,在以前我被召喚去其他戰(zhàn)場時,那些戰(zhàn)馬曾經(jīng)拖運著好幾馬車這樣的木箱。曾經(jīng)的指揮官說過,那里面是可以扭轉(zhuǎn)整個戰(zhàn)場局勢的秘密武器,但我從沒見過這些木箱被打開過。
我沒有那么多無畏的好奇心,俗話說,好奇害死貓,我寧可不聞不問,不諳世事,也絕不會因為無知而去自找麻煩。
“所以,我還是羨慕你們的,你們至少還對‘故鄉(xiāng)’有著絲毫的印象!闭f著,四號朝我笑了笑,凌亂的長發(fā)跌落在臉頰,在耳畔卻還有被連整齊切斷的痕跡,興許是被火灼到了才不得已切斷的,但不知道是對頭發(fā)的喜愛程度超過了自身的性命還是對自身的實力有著充分的自信,她并不打算把這一席長發(fā)全部剃短。借著微弱的環(huán)境光勉強還能看見她滿面的灰塵,以及那閃著光的灰蒙蒙的冰藍(lán)色眸子,仿佛是寒流般冷酷的冰藍(lán)色,卻并非有引起一絲低溫的抵觸,而更像是早春和煦的晚風(fēng),讓人感到平淡而冷靜。
而我對故鄉(xiāng),事實上也并未有太多的記憶。涓涓細(xì)流淌過棧橋和水車,巨大榕樹上扎窩的黃鶯與杜鵑,以及一片開著我叫不上名字的白色五瓣花的花海,還有幾棵櫻桃,這些僅有的碎片便是構(gòu)成我所謂的故鄉(xiāng)的一切。
我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有多少年了呢?十年?二十年?我不知道,不過應(yīng)該不會比身旁的少女更短,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回憶里虛無縹緲的故鄉(xiāng)要比真真切切不存在的故鄉(xiāng)更加折磨著人的神經(jīng)。曾幾何時,我也在無垠的黑夜中掙扎著醒來,心中壓抑著難以表述的痛苦與哀傷也只得化為眼角的淚水被晚風(fēng)輕輕拂去,而片刻的冷靜之后,卻連為什么落淚也無法憶起,只得麻木的再度沉睡過去。
我要回家,我想回家,這份心情在此刻越發(fā)清晰強烈。
我再次望向身旁的四號,只見她正將包裝袋里最后一點餅干屑倒在手上,然后一股腦的送進嘴里,當(dāng)她那雙冰藍(lán)色的眼睛瞧見我正看著她時,她倒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扭了扭頭,又用另一只手朝我這里遮了遮。
“斯普林先生,你自己也快吃吧,你都一天沒吃東西了!”
四號似乎是有些害羞,又裝出有些故作生氣的樣子來回避剛才的尷尬,她那有些顫抖的焦急的聲音出賣了她十分夸張的緊皺的眉頭,而就在此刻,我甚至都要被迷惑了,我身旁的這個可愛又天真爛漫的女孩怎么會是個參軍數(shù)年的英勇無畏的戰(zhàn)士呢?又到底是什么才讓一個花季少女拿起鋼槍奔赴戰(zhàn)場呢?
可我并不打算詛咒戰(zhàn)爭,咒罵這一場場毫無人性的屠殺葬送了多少活潑的年輕人充滿了無限希望的未來,因為我正是在這漫無目的的戰(zhàn)爭里讓鮮血染浸了雙手而活到了今天,死在我槍下的年輕人并不比死在我身旁的要少,我已然是這局罪惡游戲里的一員,我還有什么理由來鄙視我自己呢?
我朝著四號笑了笑,隨后拿起餅干,撕開包裝咬了一口。餅干如硬紙板般難以下咽,甚至于每次咀嚼都像是在受罪,干燥的紙板在我的口腔中瘋狂得吮吸著每一個細(xì)胞的體液,直到這些紙板被嚼成粉末,又被唾腺分泌的液體包裹成泥漿,才能卡著喉嚨勉強吞下。
“斯普林先生,這餅干也許得配上果醬才好吃,但現(xiàn)在是特殊情況,我身上也沒有帶著,還是將就點吧。”
四號應(yīng)該是從我微妙的表情里探查出了些許端倪,我不得不在心里再次感嘆她極佳的視力,只不過她口中所說的果醬,大概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不再向一線部隊配發(fā)了,所以這個女孩至少是在五六年前就入伍的,這樣才有足夠的軍銜或是別的什么“積累的財富”讓她能一直享受這種“高級待遇”至今。
“只可惜這里不算安全,否則生上火,煮一杯茶,倒也不賴!
“你……你還有茶?”
我實在有些好奇,這個小女孩來頭絕對不小,盡管從她矯健的身姿和老道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來看便就可見一斑,但如今身上居然還有茶葉,還是讓我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哈哈!斯普林先生,你終于肯和我說話了!”
“所……所以,四……小妹妹,你……你有沒有茶葉呢?”我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勉強用著最和氣的語氣費勁地問道。
“沒有!”
四號嘴上說著,臉上那忍俊不禁的表情著實讓人心里不適,但這也許就是她這個年紀(jì)的小女孩本應(yīng)該有的樣子,對此,我也只能感嘆幸好她還未能如我一般規(guī)律性的在某些個日子的夜晚會為自己奪取的無數(shù)生命而煎熬著自己的內(nèi)心,在睡夢中將自我墮入無盡深淵,又重復(fù)品嘗著掙扎著想從跌落中奮起的痛苦而逐漸變得麻木。
這樣也挺好,無所謂了。
我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接著將沒吃完的餅干放回袋子里,將包裝袋順時針扭了幾圈后打了個反手結(jié)揣進了兜里,然后我指了指地板,接著將系在肩上的毛氈毯子解下披在了身上。便扭過頭躺在地上。
“斯普林先生,你別生氣嘛,我會想辦法向你道歉的!”
我本想不去理會四號的道歉,就此順勢閉上眼睛,但還是不自覺的伸出右手朝她揮了揮示意她不要在意。
“對不起,斯普林先生,到了出發(fā)的時間我會叫醒你的!
她似乎沒有理解我回手的含義,不過我沒有精力再回應(yīng)她了,心中也只是舒了一口氣,想著今天的交流就這樣結(jié)束吧。這一路上十多天來,我?guī)缀趺繒r每刻都要與她進行這些復(fù)雜的語言交流,盡管我?guī)缀跻痪湓挍]有說過,因為我實在對女性沒有任何一點溝通能力,更別說是還是個孩子。我抵觸這樣的交流,或者說,我懼怕這樣的交流,我想要逃避,這也是我最終棄醫(yī)從武,選擇走向戰(zhàn)場的原因之一。
這也許是一種社交障礙疾病,但我也并非與任何的女性都無法交流。在我目前的人生里,有兩個女人是我并不抵觸的例外,一個是我的母親,另一個則是我的前任指揮官,也大概是我的最后一任指揮官,那座要塞名字的來源者的后代,艾麗絲·法拉威蘭少校。
少校出生于一個傳奇家族,雖然她自己并不借此吹噓,但她的家族的故事早已是人盡皆知的傳奇故事。
她的祖先便是在第二紀(jì)元率領(lǐng)第一批拓荒者在北境之地建立殖民地的總督卡爾·法拉威蘭,而他的后代,少校的另一位先人赫萊爾·法拉威蘭曾在戰(zhàn)爭中率領(lǐng)四百名騎士堅守一座被敵人圍困的要塞長達一百三十八天,據(jù)說數(shù)百架投石器與攻城錘都未能徹底摧毀要塞的城墻,敵人在白天砸開了口子,騎士們便連夜將其填補,直到騎士的團長,那位赫萊爾·法拉威蘭放飛了最后一只信鴿,他們也未能等來救援,山窮水盡的騎士們最終選擇突圍,全部戰(zhàn)死沙場。
那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人們?yōu)榱思o(jì)念這名英勇的騎士,將古老的要塞命名為法拉威蘭。
然而如今已然過去了不知數(shù)百年的時間了,當(dāng)我再次告別舊的長官和戰(zhàn)友們的遺體和墓碑,再次踏上另一條戰(zhàn)線與這位偉人的后代并肩作戰(zhàn),最終來到這座要塞里時,我似乎早就預(yù)料到了她的結(jié)局。
我和她認(rèn)識不到兩年,卻共同經(jīng)歷了數(shù)不盡的生死。
興許是偉人后代的緣故,也興許是經(jīng)歷了太久的戰(zhàn)爭而麻木不仁,年輕的少校言行舉止并不如與她年齡相仿的其他人一般的自然,這一違和感在我們來到了法拉威蘭要塞后被更加扭曲的放大出來。原本的果敢、堅毅、沉穩(wěn)和深算,變成了沖動、脆弱、驚顫和盲目,曾經(jīng)也被譽為宛如千百年前帶領(lǐng)著人民尋求自由解放的被譽為冰原的圣女轉(zhuǎn)世的她如今卻像個驚慌失措的農(nóng)婦,就仿佛那位貞潔的圣女其實從未離開過自家茅屋的房門一般。
也許她自己有什么別的難言之隱,她被自己的心魔打敗,我不知道,我也不太想去知道。我只是惋惜,為這位充滿了可能性的英雄感到惋惜。
也為平凡的我們感到惋惜。
接著,我貼著地板的右耳似乎聽到了從遠(yuǎn)傳來的地面震動的聲音,是帝國的制式皮靴發(fā)出的清脆響聲,敵人的一小股部隊正在急行軍,但這聲音隨后又凌亂起來,且朝著四周分散開來。
我立刻驚坐起身,我意識到,這座哨站被包圍了。
我連忙向四周環(huán)視了一圈,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四號的身影,她不見了。不,就憑四號那超乎常人的感官能力,她如果在這里是絕不可能察覺不到這些敵人的靠近的,她走了,她跑了。在這樣的深夜將我獨自置于如此危險的要塞中,那還能有什么理由呢?她打算殺了我。
我連忙將毯子系在身上,提上一旁的輕機槍,連滾帶滑得輕聲縮到了一個堆積著木箱的角落。我實在想不明白,那人總不會因為我生她的氣便要丟下我一人自顧自的前進了吧?更或者,她本就想獲得自由了,就像她說的那樣,沒人會來法拉威蘭要塞,沒人知道誰活著誰死了,而現(xiàn)在唯一知道她活著的我也死了,她便真正的不再存在,便真正的自由了。
為了讓我放松警惕,一直等到了現(xiàn)在才動手開溜嗎?心底不由得暗暗咒罵了幾句該死的人性和老兵的毫無人性,就像最初我曾經(jīng)見過的和后來的我一樣,富有經(jīng)驗的老兵總是在戰(zhàn)場上我行我素的穿插迂回,而那些新兵,他們的存活時長絕不會超過十秒,他們盲目的朝著敵人的機槍陣地發(fā)起沖鋒,或是被遠(yuǎn)處的偵察兵一個個“點名”撂倒。而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生們也不會去管那些人的死活,運氣好的傷員興許能被扎一針嗎啡,運氣不好的只能看著醫(yī)療兵們從自己的身體上跨過,從遠(yuǎn)方奔向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
好在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內(nèi)心幾句憤罵便能讓心情快速平復(fù)。我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控制著心率,保證在我需要瞄準(zhǔn)射擊的時候我的身子和手不會抖。
陰影之中,夜下哨站的大廳只被刷上了深藍(lán)與黑兩種顏色,這兩種顏色在門外的腳步聲停止之后變得更加幽邃可怖,我能感覺到眼前的門外正站著幾名士兵,他們定是正策劃準(zhǔn)備沖開這扇木制的大門,然后一股腦的沖進來朝著每一個死角瘋狂掃射。
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鐘,也可能是幾分鐘,總之,這死一般的寂靜持續(xù)了不多不長的一段時間后,一根長槍管從吱呀呀晃動的木門背后伸了進來,從槍管的長度來看那應(yīng)該是帝國的制式栓動步槍,這小股部隊不是突擊兵,沒有沖鋒槍手,也一定沒有輕重火力精銳。
我告誡自己,這支部隊很可能只臨時的巡邏隊,只是掃一眼就走,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槍,但我到底還是動了情緒,也許是憤怒,但也許害怕更多一點。
因為我知道不會死,所以我知道一旦失手就會被活捉,那么等待我的將是帝國那生不如死的刑訊的折磨。
我的手下意識的按住了扳機,朝著木門在六秒鐘內(nèi)打空了整整二十發(fā)子彈的一個彈匣,接著,一桿步槍和一個黑影從門后斜倒在地上,半個身子露了出來,另外半個還卡在門外。
也是與此同時,我下意識的縮下身子,哨站四面八方槍聲大作,木墻和木板也都劈里啪啦響了起來,木屑和碎木塊也被子彈射得橫飛。射擊在持續(xù)了一分鐘后戛然而止,空氣再次被寧靜的硝煙味所覆蓋。
他們知道我在這了,就因為我魯莽的行動暴露了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插翅難逃。我原以為歷經(jīng)了這么多年的戰(zhàn)爭,我早應(yīng)該變成一位不怕死的猛士了,可也是在剛剛那個瞬間我才明白,原來在某些時候,活著比死亡更可怕。
我喘了幾口氣,將最后一個彈匣卡在了輕機槍的凹槽里,向后撥動了槍栓。早知如此,我應(yīng)該在睡前先多壓幾個彈匣的子彈,可誰知道如今會變成這般情況呢?
我重新將機槍架回了木箱上,眼睛死死的盯著那只掩上一半的木門,耳畔則是哨站外沙沙的泥土摩擦的聲音,那些人在移動,可能很快會有第二批人突入。
突然,哨站外的動靜似乎大了起來,像是有一陣風(fēng)掠過草場一般,吹著牧草搖晃著刷啦啦地響起來,接著,又是一陣步槍的連續(xù)射擊,我下意識彎下身子,但這次射擊的目標(biāo)似乎不是哨站。外面的槍聲零零散散的,甚至還夾雜著聽不太清楚的叫聲、呼喊聲以及金屬碎裂一般的敲擊聲,緊接著,一排子彈從木門朝著我身旁依次射來,恰好停在了我所藏著的木箱掩體旁邊。
沖鋒槍,這是從哪趕來的沖鋒槍手嗎?
我的身體不自覺得戰(zhàn)勝了子彈迎面而來的恐懼,憑借著多年來養(yǎng)成的幾乎肌肉記憶的反應(yīng),就像是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一般,我立刻直起身子握緊了手中的機槍,在哨站的木門被撞開的一瞬間扣下了扳機。
“;穑⊥;穑∷蛊樟窒壬!”
子彈幾乎是同時隨著木門的打開而發(fā)射出去的,門口的黑影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高喊著倒下。
不,應(yīng)該說是蹲下。
在這個熟悉的女聲穿過的雙耳后,我的右手立刻離開了扳機,而眼前的黑影也站起了身朝我走來。
她剛剛,好像躲過了我的子彈,不,只是運氣好罷了。
可是,門外的敵人,難道都死了?
不對,她怎么又回來了?
她所消滅包圍我的敵人的事實顯然沒有她返回的事實更讓我感到吃驚,因為她的實力有目共睹,但假如她是專門回來救我的,或者說她根本就不曾打算把我丟下,那么我的多疑和卑劣之心也將令我感到羞愧。
我端起槍朝著她走了過去,只見她也松開左手握著的槍,小跑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我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只是覺得她掛在胸前的沖鋒槍有些膈人。
“時間緊迫,斯普林先生,剛才的槍聲暴露了我們的位置,我們得動身了!迸⒄f著,又轉(zhuǎn)過身去從地上撿起了一把步槍給我,“你把這把槍背上,出門再去把右手邊的那些尸體身上的子彈帶走,我們會用得上的!
我點了點頭,接過她手中的步槍挎在身上,我們走出哨站,黎明的余輝已經(jīng)點亮了些許遠(yuǎn)處的硝煙,微弱的橘光正驅(qū)散著無盡的夜色,一縷早風(fēng)拂過,空氣中彌漫的刺鼻的硝煙和血腥味正迎在臉上,恰巧我正深吸了一口氣,被這難以表述的氣味嗆得咳了幾聲,順勢低下了頭,才看見周遭這一片尸體,大概得有二三十號人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
幾乎未用過槍便就能悄無聲息的擊殺數(shù)十人,能做到這種事的大概只有訓(xùn)練有素的塹壕突擊隊員了吧?我曾經(jīng)聽說過這種特種部隊的存在,他們趁著黑夜跨越數(shù)公里的無人區(qū)潛入敵人的塹壕,隨后憑借他們精湛的近身格斗技巧,用著碎釘錘或狼牙棒之類的戰(zhàn)壕杖將敵人砸翻在地。
所以,怪不得她的戰(zhàn)斗素養(yǎng)如此之高,她原來是個特戰(zhàn)隊員嗎?
我這樣想著,趁著她在搜刮子彈的時候又不知道第多少次得再次打量了她一番,但得出的結(jié)論還是與之前一致:身材嬌小纖弱的女孩,根本沒有揮舞鋼制棍棒的能力,更別說那么大的戰(zhàn)壕杖了,而且這么多天也從沒看見過她的戰(zhàn)壕杖,大概不會是突擊隊的人。
她究竟是什么來頭呢?
我頭一次真正感到好奇。
忽然,她直起腰轉(zhuǎn)過身來,被煙塵朦朧成灰色的銀白色長發(fā)隨著身子的擺動而舞動,彎曲發(fā)卷的發(fā)梢襯著初陽的余輝正染上了一絲暗影,就像是小時候母親常給我念起的黑白色繪本里住著精靈的森林一般,讓人看著入迷,而沾滿了泥土和槍藥的稚嫩的臉龐似乎因為寒冷的天氣也被凍得泛紅,但那雙冰藍(lán)色的的眸子卻還是那么的澄明,猶如明鏡般,好像快要透出水來。
“斯普林先生,我們要走了!”
少女朝我揮了揮手,那一瞬間,心中好像有什么東西顫了一瞬,但隨即又平復(fù)下來。我說不清楚,我不知道,但面對眼前的回應(yīng),我選擇點了點頭,然后跟上她的步伐,繼續(xù)前進。
于是接下來,我們要去哪里呢?
“斯普林先生,我們逃離了追趕之后接下來要往哪里去呢?”
我搖了搖頭,依舊沒有作聲。
“不如這樣,斯普林先生,你帶我回你的故鄉(xiāng)看看吧!”
我怔了一下,斜過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少女并沒有向我投來目光,而是加快了腳步,向前多邁了幾步。
“我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所以我想見見你的故鄉(xiāng),你也想回去不是嗎?”
少女轉(zhuǎn)過身來,邊倒退著前進邊望向我,嘴角勾起的一絲笑意似乎像是在向我示意她早已經(jīng)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這并不是這一路上她第一次勸我回到故鄉(xiāng)去,也不是第二次,當(dāng)然,我猜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離開法拉威蘭要塞的最后一個前進哨站后,我們終于算是擺脫了焦土、硝煙與廢墟的籠罩。我們原本在要塞不遠(yuǎn)處的凡卡森林設(shè)置防線,而如今整座森林都已經(jīng)被大火焚燒殆盡,如火山爆發(fā)般濃烈的灰塵趁著早春的季風(fēng)從山腰吹到了山腳,灰蒙蒙毫無色彩的冷淡世界直到我們真正踏入森林外的草原后才變得鮮艷起來。
草原是一個信號,這意味著從凡卡森林穿流而過的默薩河的就在不遠(yuǎn)處了。
“斯普林先生,看來我們已經(jīng)離開凡卡森林了,我們安全了!”
少女的心情似乎變得更好了,至少相比于之前,現(xiàn)在的她走起路來都是一蹦三跳的,胸前的沖鋒槍也隨著她的跳躍左右搖擺著,只是她身后那只木箱仍還如往常壓在她的肩上,即使在她跳躍時也紋絲未動。
這箱子看起來反而要比之前更加沉重。
草原的空氣干凈相比那陰暗而又壓抑的森林要清新了許多,如若要再算上在那片該死的森林里所遭遇的一切,這里的空氣才算是真正讓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F(xiàn)在是早春,天氣還算冷,但這片草場卻還是早早抽了芽,披上了一層不太明顯的翠綠,但至少要比焦炭的黑色與磚墻的慘白看起來舒服多了。
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鼻腔和舌尖全是難以描述的香甜。
盡管我還沒有想好是否要真的回家,但當(dāng)下我們能做的就是向默薩河的方向前進,而默薩河就像是一條邊界,跨越默薩河,就意味著離家更進了一步。
我似乎已經(jīng)走在了回家的路上,難道這也是這個小女孩計算好的嗎?
重見天日后的第一個旭日的晨輝跌落在遠(yuǎn)處的一模黑影上,那是一棵蘋果樹,在我們行軍經(jīng)過此處時,我曾注意到這棵孤零零屹立在河川草場上的喬木。那時正是陰霾天的正午,深秋的寒風(fēng)正凜冽過寂寥而毫無生機的草地,垂死的果樹也只掛著三三兩兩的快要爛透了的蘋果,而枯枝敗葉之下,是一具臟腑早已面目全非了的,飛舞著黑色蚊蟲的鹿的尸體。那鹿的尾巴似乎帶著一點白,我并沒有看得太清楚,也可能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那果樹的枝頭正站著一排烏鴉,一聲不吭地望著我們,仿佛是在注目送葬的隊伍一般。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興許那烏鴉是單純的為我們送葬。
可再次能看到這棵樹,我的心情卻與之前不同,現(xiàn)在的我是十分喜悅和輕松的,盡管目前還有一小段距離要走,但也絲毫不影響我提前為之幸喜。我們活著離開了那片死人堆,即便我直到自己絕不會死,也要一路上在心里默默重復(fù),這是祝福,絕非詛咒。
果樹就在默薩河的一條支流的細(xì)流旁,到了樹下,就到了河畔。
少女在看見不遠(yuǎn)處的蘋果樹時表現(xiàn)得格外興奮,她轉(zhuǎn)過身望著我朝著那棵樹指了又指,隨后又蹦蹦跳跳得樹下跑去,我只是望著她先行遠(yuǎn)去的背影,隨后慢慢跟上。
這里已與我第一次見到時大不相同,果樹重新抽了芽,抹上了淡淡的綠色,樹下的尸體也早已不見,甚至已不留一絲痕跡。沒有了烏鴉,也不再是初冬灰蒙蒙的天色,生命的跡象在蠢蠢欲動,仿佛換了人間,萬物正欲復(fù)蘇。
女孩圍著樹轉(zhuǎn)了幾圈,見我跟上后,便跑去不遠(yuǎn)處的小溪旁,只見她右手從腰間取下水壺,伸進小溪里灌了個滿,隨后左手又不知道從哪摸出兩顆白色的藥片來丟進了壺里,再把蓋子擰上。那白色的藥片應(yīng)該是部隊配發(fā)的漂白劑,她的裝備很充裕,軍服的衣兜和腰帶上的背包就像是一個個小倉庫似的,隨便拿出什么來我都不覺得稀奇。
女孩轉(zhuǎn)過身來,見我正望著她,便朝我舉搖了搖水壺向我解釋道:“我這還有一瓶次氯酸鈉藥片,我可以勻你一些!
我點了點頭。
“我們就在這休息一會吧。”少女把水壺系回腰間,接著說道,“等到正午了,趁著陽光正照向森林的時候我們再出發(fā)!
我又點了點頭,丟下手中的機槍,卸下背包和背后的步槍,靠坐在蘋果樹下。一旁的少女也坐了下來,只不過這次身后的木箱好像頂了她一下,她又微微起身,雙手伸到背后扶了扶,才又安安穩(wěn)穩(wěn)的坐了下來。
看著她那滑稽的樣子,我指了指她的箱子。
“這箱子不能離開我的身體!迸⒖偸悄芫珳(zhǔn)的察覺我的意思,隨后做出解釋。
接著我將兩只手?jǐn)傞_,皺起眉頭,表示我不能理解。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場戰(zhàn)役!迸合侣曇粽f道,“那是非常非常殘酷的一天,我答應(yīng)了無論是任何人的詢問,都必須必須要保守那一天的秘密。”
女孩說著,瞄了我一眼,不過我沒太能理解她這一眼的意思,我只是皺著眉頭,等著她繼續(xù)講故事的下文。
“嗯,這個故事我不能白講!痹诮┏至艘粫螅⒂置榱宋乙谎,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目的,我這才意識到,她是想讓我替她辦點事。
我再一次點了點頭,畢竟就現(xiàn)在來說,我開始有點好奇她和她的身世了。
“斯普林先生,你看,我必須一直背著這個箱子對吧,我是很難清理身體的,所以我一般也不在乎這些。但正好現(xiàn)在有了水源,你是不是可以幫我個忙呢?哪怕就是幫我把頭發(fā)清理一下。”
“嗯?”
不知是被嚇到了,還是這種情況早就在我意料之中而我故意要表現(xiàn)出驚訝的樣子來,我對著眼前的女性不自覺的再一次發(fā)出了聲音來,但這次我的收獲顯然要比茶葉更少。
“就是從地上找一些沙子,就像這種就行!迸⒔忉屩,從一旁扯下幾根嫩草和沾著泥土的碎石子,“先把它們?nèi)嗨,然后涂抹在頭發(fā)上揉搓,接著再用水沖洗就好了。
“嗯?”
這樣的清理方式我?guī)缀趼勊绰劊,也許這是什么戰(zhàn)場上的女性們自創(chuàng)的一種應(yīng)急的清理方式也說不定。我撓了撓頭,依然緊皺著眉毛,表現(xiàn)出了一種極度的不可思議。不過身旁的少女卻很快繃不住表情笑了起來,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木盒打開來,里面則是泛著玫瑰香的一小塊白色的油脂塊。
我早該想到,“倉庫少女”怎么會沒有肥皂呢?興許她連鏡子和梳子都有。
我給自己的水壺也灌滿水后,便又讓她到小溪旁彎下腰坐好,用茶缸從溪流里舀起一缸水來淋在少女的頭上,打濕后又舀起一缸來慢慢地澆下,左手則按照她的指示把那些卷曲纏繞的發(fā)線盡可能的分散理直。然后再是稍稍掰下一小塊她的肥皂,順著她的頭發(fā)上下來回抹勻,然后盡可能溫柔的用力順時針揉搓。
少女似乎很享受我的服務(wù),但我可不是白白做苦力的,我咳嗽了一聲,示意少女趕快講她的故事。
“斯普林先生,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其他人這個故事!鄙倥吆吡藥茁,隨后又緩緩的說道,“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場戰(zhàn)役被稱之為‘邊境戰(zhàn)役’,你應(yīng)該聽說過,我們的軍隊從萬特佳山區(qū)向帝國的海岸線突進,就差一點就要攻破帝國大門外的最后一座城堡了!
“那是發(fā)生在萬特佳山區(qū)的事,我和我的某一任指揮官被命令從山區(qū)的側(cè)面突進,在拿下敵人側(cè)翼的教堂陣地后立馬向522和579高地的重炮陣地與防空炮陣地突破。可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是帝國第一次將重機槍和防空炮架設(shè)在鋪滿了防彈鐵板的卡車上參與到戰(zhàn)爭中,我們的進攻被擋在了522高地的重炮陣地外,而高地上的重炮還在沒日沒夜的轟炸著山區(qū)另一頭!
女孩說著,嘶地喘了一聲,應(yīng)該是我把她弄疼了。我放慢了力度,她緩了緩,才又接著往下說。
“可我們沒有太多時間耗在這里。那是約定的最后一天,我們必須要趕在下午友軍的轟炸機群經(jīng)過萬特佳山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拿下579的防空炮陣地,于是我的指揮官決定組建一支突擊隊,趁著佯攻522高地的時候找一條穿插迂回的小徑上山,繞過重炮陣地,直接攻擊579高地的高射炮群。”
女孩說到這里,又停住了,見她半天沒說話,我也停了下來,她才又繼續(xù)說下去,我也才跟著接著動起手來。
之前也沒見這女孩有說話說一半的壞毛病來著,我在心底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
“后來我們成功了,我們以極大的代價趕在約定時間之前搶下了579高地,然后開始全面布防,可預(yù)期而來的卻不是我們的飛機,而是帝國的。帝國的一支轟炸機編隊從另一頭浩浩蕩蕩得朝著山區(qū)正面的主力部隊駛?cè),一旦他們得逞,這場戰(zhàn)役必將帶著數(shù)萬將士的白白犧牲而被宣告失敗,于是指揮官下令讓我們幾個僅剩的敢死隊員和他一起操作這些防空炮來攔截那支轟炸機編隊。”
女孩頓了頓,但很快還是繼續(xù)說了下去,看來她之前那次停頓的確是故意的。
“我們吸引了轟炸機的火力,也成功擊毀了數(shù)座轟炸機,眼看著他們無法再飛過防線前往我方的陣地轟炸,那些轟炸機卻調(diào)轉(zhuǎn)方向,沿著萬特佳山區(qū)的山頭丟下了炸彈。”
“爆炸引發(fā)了山體滑坡將所有人都埋在了廢土之下。帝國的人,我們的人,所有的一切都被卷入了無可查明的混沌中。我在廢墟里尋找著,不知道數(shù)遍了多少具尸體,終于在山腳的一塊巖石下找到了我的指揮官,那時的他已經(jīng)被壓斷了腿,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會血流不止,他一直保持著自己被壓倒時的姿勢,生怕稍微的挪動會讓原本按壓住的血管重新噴出血液!
女孩咳了一聲,才又接著說道:“就是那個時候,我的指揮官把他掩在身體下的這個木箱交給了我,讓我保管它,并永遠(yuǎn)也不要打開。”
女孩停了下來,我也停了下來,但女孩似乎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的意思,我便又搓了搓她的頭,她好像也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接著回了我一句。
“結(jié)束了!
“嗯?”
我再一次的質(zhì)疑了一聲,但女孩還是接著回復(fù)了一句:“故事結(jié)束了!”
可是結(jié)尾這里明顯的邏輯漏洞實在讓人很難相信她所說的故事的真實性,這指揮官怎么會抱著那么大的箱子壓在廢墟里呢?或者說,這箱子如果真是從山腳滾到了山地,早就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了,怎么還會如現(xiàn)在這般幾乎完好無損呢?又或者說,女孩現(xiàn)在身上的箱子根本看不出大片血染的痕跡,可她那指揮官卻是倒在血泊之中……
算了。
我舀了一缸水,一股腦的倒在了女孩的頭上,接著又舀了一缸,緩緩的倒上去,又用手順了順?biāo)窍y白色的長發(fā),隨后拍了拍她的肩。
“嘿,謝謝你,斯普林先生!”
少女緩緩地仰起頭來,抹了抹臉,隨后又用袖口擦了擦,我這才發(fā)線她那還有些細(xì)膩的臉蛋上也劃了道不太明顯的傷口。她解下了身上的毛氈,將頭發(fā)裹起來擦了擦,然后又系回了身上,接著從不知道哪個口袋里摸出來一根橡皮圈,將頭發(fā)綁了起來。
所以,我還是不明白,這么礙事的頭發(fā),為什么不愿意剪了去呢?
我們重新靠在了那棵蘋果樹下,她還抱著她的箱子,我則又啃了幾口難吃的餅干,隨后抿了幾口水。
也許這個故事的可信度不高,但大體上應(yīng)該不會太假。
休息片刻后,重新回想起少女講述的故事,在還是無法為那個莫名其妙的結(jié)尾說服自己之余,我還是認(rèn)可了整體的真實性。
畢竟應(yīng)該不會有人拿萬特佳山區(qū)開玩笑,而那也是足夠殘忍的一場仗,僵持了數(shù)個月的戰(zhàn)局在最終非但沒有迎來好轉(zhuǎn),反而走向了兩敗俱傷,無數(shù)的年輕人倒在了帝國的邊境,尸骨被永遠(yuǎn)地掩埋在開滿小花的丘陵下,而那些白色的小花,也恰如北境之地的暴風(fēng)雪般冰冷而哀傷。
就像我所預(yù)知的死亡一般:我會倒在那一片白茫之中,即便是夢里再模糊的視線也無法阻擋我看清那北境之地的荒涼與悲慘:我的全身將被寒意冰凍,痛苦的低溫將如同死亡般籠罩著我,直到我徹底消亡。
我有幸去過那該死的北境,并且發(fā)誓這輩子也不會再去一次。
能從南方的萬特佳山聯(lián)想到北境的冰天雪地確實不是一個好兆頭,若換作一般人,大概早就在虛幻中就染上了低溫癥,開始瘋狂的撕扯自己的衣服了。這是北境之地的神奇魔力,或者叫詛咒更為恰當(dāng),它能讓任何提起它名字的人感到無比的寒冷,寒冷到痛苦,痛苦到死亡。
突然,身旁的少女忽地站起身來,朝著周圍看了一圈后,猛地朝著我撲了過來將我壓倒在草地里,我被她這么突如其來的一擊嚇了一跳,但還沒等我問出聲,蘋果樹噌地發(fā)出一記沉悶卻細(xì)微的撞擊聲,而幾乎是同時,砰的一聲槍響也從遠(yuǎn)處傳來。
“偵察兵,別動,是個神射手!
撲在我身上的少女正死死地貼在我的胸口,她身上的木箱正壓著她,她也正壓著我,叫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我只得戳了下少女的腰示意她從我身上翻下來,一來是我有些承受不住,二來是她身后的木箱已經(jīng)凸到了草地外,如若不翻身掩藏便就是上好的靶子。
不過少女好像沒能經(jīng)住我這一戳,訓(xùn)練有素的戰(zhàn)士也突然歪歪扭扭著直接翻了下來。
“斯普林先生,你在干什么!”
少女用極小聲朝我抱怨道。
我拍了拍她的箱子,隨后也滾著翻了個身,趴在草地上。女孩應(yīng)該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隨后指出了那名偵察兵的位置。
“大概在十點鐘方向,槍聲是從那里傳過來的,森林在那個位置形成了一個環(huán)形,所以剛才的聲音很大,我聽得很清楚。”
“能看見嗎?”
我看向一旁的少女,掐了掐自己的嗓子,盡可能的讓自己說話利索點。一旁的女孩卻用著十分驚訝的表情望向我,但隨即又扭過頭去。
“看不見,但現(xiàn)在快近正午了,天時對我們有利。”少女說著,又指了指我這邊,“把你身后那只步槍拿上,我想辦法把他引出來。我們不能拖下去,那家伙開槍了,很快就會有更多人趕來。”
但你會中槍的。
我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嗓子像是過載般停歇下來,再也發(fā)不出聲音。
就算是她那樣勇猛老練的戰(zhàn)士,也不能拿著自己的性命去冒這個風(fēng)險,盡管這之中有著許多變數(shù),比如恰好對面的偵察兵槍法并不出色,但對面也許就是個百發(fā)百中的老兵,甚至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傳令兵……這一發(fā)子彈如若射中了她,后果不堪設(shè)想。
我用右腳將身后的步槍慢慢勾了過來,然后用右手提到了面前,再經(jīng)由左手將其推到了少女身邊。
“斯普林先生?”
她皺著眉頭望著我,但我只朝她點了點頭,接著伸出了三根手指。
手指變?yōu)閮筛,她望著我,拉動了槍栓?/div>
她扭過頭去瞄準(zhǔn)后,我做了幾個深呼吸,稍微平復(fù)了一下心情。那名偵察兵在十一點鐘方向有著環(huán)形森林的位置,我起身之后要立馬往右后方跑,接著迂回到蘋果樹后面,對面一定會在我躲進掩體前開槍,我雖然不會死,但敵人的這一槍也可能會叫我拖著傷病走上一路。
我拍了三下草地,接著后腳超前一蹬,雙手撐地,身子向側(cè)面一傾斜錳得彎著身子順勢站起身來朝著右手邊跑去。我按照剛剛腦海里既定的路線繞了起來,就在扭頭往回跑的瞬間趴下身子撲了過去,隨即,一聲槍響,子彈正從我的頭頂飛過去,然后是又一聲槍響,眼前的少女站了起來,直接轉(zhuǎn)過身向我跑來。
她很自信,這一槍絕不會空。
“斯普林先生!你沒事吧!”
我也跟著站起身來,心臟還在砰砰得跳著,甚至頭也有些眩暈。也許是剛剛太緊張的緣故,換做誰經(jīng)歷這一出生死時速后大概都會心有余悸,但至少我不應(yīng)該怕成這樣,我明明知道自己不會死。
但也是在這一瞬間,我明白了為什么“不死”叫做詛咒。有的時候,既定的“活著”要比未知的“死去”更加令人害怕,我說不上理由,但我可以理解
。
我朝著少女點了點頭,然后費勁了做了幾個深呼吸。我望向那片森林,宛如一條陰沉的界限分割著人間與冥界一般,火海里的硝煙還正從遠(yuǎn)處升起,這該死的森林我一刻也不想再呆了。
可恍惚之間,那片幽暗密林里卻忽地有什么東西明晃晃得亮了幾下,一直閃著,像是什么強光的探照燈,不,像是鏡子一般,在如今正午時分太陽光最強烈的時候拿出來要反射太陽的光線故意晃你的臉?biāo)频摹N也荒艽_定這種亮斑是什么,但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身體下意識的動了起來,雙手直接將身前的少女推向了一旁,接著,忽地感覺自己的左肩像是被什么鈍器猛地重?fù)粢话,身體忽然一下軟了下來,我發(fā)不出聲音,徑直向前倒在了地上。
“斯普林先生!”
接著是幾聲連續(xù)的槍擊。
“你還好嗎?斯普林先生!”
槍聲并沒有變得更密集。
忽地,我被翻過身來,一陣玫瑰花的芳香正從我的鼻腔向全身蔓延開來,我努力的睜開眼,卻只有灰蒙蒙的一片。肩膀傳來一緊一舒的疼痛,我搖了搖頭有些痛苦的喘著氣。
“子彈沒穿過去,只是打中了肌肉,我們得離開這里!
又是幾聲槍響,但我有點分辨不清楚方向了。
“……河!
朦朧中的意識告訴我,我們可以從溪流走水路,快速逃離這里。
“你會被淹死的!”
“……不會!
少女的警告在我看來毫無意義。當(dāng)然,現(xiàn)在應(yīng)該只有我知道我是不會死的,至少不是這里,不是現(xiàn)在?墒悄桥⒋蟾挪粫p易這樣冒險。這么長時間里,她總是有意無意的保護著我的安危,我不太明白,是我有問腿,還是她有問題。
但至少現(xiàn)在我的腦子可能有點問題。
雖然深知自己中的這一槍足夠讓自己在地上躺個一段時間,但我并不驚慌,我將呼吸放慢,然后又平靜得憋出了幾個字來。
“……相信我!
斷斷續(xù)續(xù)的槍聲并未消退,但后來再發(fā)生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在一陣刺骨的冰冷之后,我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