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本上了鎖的冊子,最慢的方式才是轉(zhuǎn)動密碼解鎖。在它的側(cè)邊,密碼旋鈕有六個,鎖扣僅有兩個。撐開一把剪刀——大概是張小泉牌子的,用刀刃去咬鎖扣。鎖扣頂在了剪刀的上顎,鎖眼于是怒睜。
當然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沒有觀看這場決斗的好運。等我回來時,勝負已分,日記本敞開肚皮躺在桌上。
里面的紙張不似封面那般舊黃,仍然潔白,像剝除了頭皮后顯露的腦花。上面的粉白血跡干涸成黑色斑塊,附著在皺褶間。我拿起來仔細端詳形狀:“2006年6月1日,天氣晴,兒童節(jié)我要悄悄獎勵自己一包大白兔!币恍泻诠P字跡。原來是本日記。我翻到第一頁,希望能看到所有者的姓名。
“王小晴!”
上面寫的名字響在耳邊。它只能叫走屋子里的一個人。
“小晴,過來吃飯了!”
我走開,去往餐桌旁。
此刻,我對唯一性的追求開始消解。它們散落在地上,成為無數(shù)個王小晴,嵌在地縫里。地縫變得擁擠,卻沒有一個王小晴站出來,將我凸顯成贗品。
唯一直立于地面的王小晴坐在了餐桌前。桌旁還有另一人,手上拿著幾根筷子,分了一雙遞給我。
“媽媽!蔽医兴。
媽媽將手上的水珠擦在圍裙上,濡濕的除了布,也有她的人中。像季節(jié)的一類物候。因為現(xiàn)在是夏天,水容易從各處涌出:天上,河床中,額頭,人中,眼眶。天地里的水有足夠的地界翻涌,因此它們是暢快地下雨,暢快地流。人的毛孔實在狹窄,無論氣溫如何掐擰,汗也只能一粒粒地出現(xiàn),人被掐得火氣大,于是痛快地吵架以后,水也能痛快地流出眼眶了。
太熱了,我這么想著,低頭夾了半根油條,張口:“媽,我剛剛看到桌上……”
“桌上?哦,你倒提醒我了”,她吞下一口油條,剩下的放回碗中:“客廳的桌上,放了你期中考試的成績單,一會兒你自己好好看看。你還記得你補英語花了多少錢?你連課時費的零頭都沒考到!”她人中的汗不斷抖動,最終成為局部陣雨,下在嘴唇邊。夏天缺了雷聲便不算大雨,要大雨才消熱。我想著那本日記,深呼吸——“…你還在走神是不是?真是朽木不可雕!”說完往我手邊遞了杯豆?jié){,“小心燙,沒放糖。”
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小魔仙變身的咒語是烏呼啦呼。我翻開那本偷帶來的密碼日記,平攤在語文課本上,一行一行讀著。今早一直很平靜,早自習(xí)也適合低頭閱讀這一動作。密碼本的內(nèi)容豐富,除了那頁日記,還包括了小魔仙咒語的收錄,流行童謠的口述記錄,首頁對該本子的宏偉規(guī)劃,以及中間幾頁的數(shù)學(xué)草稿?雌饋恚@個本子最有價值的時刻,是它的鎖完整、健康的時刻。當鎖被撬開后,里面貧瘠的疾病便顯露出了,都是對旁人來說無意義的咳嗽,空空地響。
我沒有再看到第二頁日記。唯一的那面日記,內(nèi)容不長,五六句話的樣子。除開頭兩句的大白兔,后面還有段話:我買奶糖被媽媽發(fā)現(xiàn)了,媽媽罵了我一頓,還打了我的手心。我的手腕前兩天摔跤本來就痛,挨打后更痛了。后面不小心摔爛了碗,媽媽還說我是故意和她使氣,難過。
我隱約記起了經(jīng)過,可惜那時的一切情緒已經(jīng)成為標本,干癟癟的,我只能觸摸到形狀,聞不到當初的氣味了。
當然夏天最不乏氣味,也無需過分傷心。尤其是老筒子樓的過道,將雨水保管得很好,整齊地堆疊在墻角邊。它們混著熟灰的腳印,在鼻腔里踩來踩去,悶悶地,喘不過氣來。媽媽走在我前面,穿著電子廠那身藍色工服。今天她提前跟組長請了假,但要換衣服也來不及。外婆住在一小時車程外的舅舅家,得趕早。
最近天轉(zhuǎn)涼,夏秋交替。外婆年紀大了,吹不得風(fēng),病倒時還在念叨“我這兩天衣裳穿得都厚啊,病得不重,你別過來,難得跑”。
媽媽昨晚在電話里答應(yīng)得痛快,今天領(lǐng)著我來也同樣痛快。上到二樓,中間203戶門沒鎖,穿堂風(fēng)吞咽著門簾,像聲帶在翕張,嗚嗚地叫喚。媽媽一手撩開簾子,走進去。
“媽!”
我跟在媽媽后面,望見她旁邊的外婆。瘦,躺在被子里也只有扁扁的輪廓,像平原上的丘陵。待她坐起時,隆起的脊背成了丘陵里最高的山。
媽媽用握一把香的力度,握著外婆手臂,扶著她的背。“都病倒了還開著門!”媽媽瞪她,叫我關(guān)上門!敖裉觳挥譄崞饋砹寺,”外婆朝媽媽笑,臉像樹皮起了褶。媽媽一時沒說話,等外婆咳嗽了聲,又趕忙扶外婆躺下。
她的手往工服的內(nèi)袋里伸:“媽,我這里有一千,你留著,有什么想吃的就自己買……”外婆抬手推著媽媽手肘:“用不著。要是讓王建軍知道了不得雞飛狗跳的!眿寢層挚次乙谎,我于是明白,此刻該我保守秘密了。我走到電視機前,打開電視,眼珠卻只往床邊瞟。
“不會,他平常又不過來。小晴你還不知道,老實孩子……”外婆還是搖頭,抬起另一只手,掀開被子,橫著揮了揮被角:“我在你哥這,就這張床能放自己東西。就算買了什么,他們還能看不出來?到時候全成我補交的買菜錢嘍,不然又是一家雞飛狗跳!
她們聲音低,夾雜著土話,加上電視聲的前后夾擊,我實在不知曉那一千元最終的歸宿。一個秘密的推拉,同樣會在隱秘處進行,尤其在秘密很難有完全保守的地方。那么多雙眼睛,炎熱地注視你,像太陽的照射,你便不能偷偷地降雨。這是季節(jié)的特征。夏天下雨總要打雷。于是你只能避免降雨,用露或者霜或者眼淚,其他的形式流淌。在季風(fēng)氣候的土地上,四季是很分明的。它們隨意且強橫,夏季侵蝕河流的邊界,再于冬季補上空缺。一切的習(xí)慣成為規(guī)律,于是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將迂回的流淌方式,成為季節(jié)的物候——一切的無能為力歸結(jié)為應(yīng)當。
天漸漸黑了,走在路上需要打燈。媽媽打開手機電筒,走在我身后。前面影子拉得長,讓人恍惚進入了深秋。我輕輕拿出一個粉布包——它在二十分鐘前還屬于外婆,F(xiàn)在我們離開了203室,這個布包開始屬于我。在離開前,外婆叫住我,醬油色的手握上了我的:“小晴胖了,胖了好,健康。”我望著外婆,捏著她樹枝樣的手,感到季節(jié)的交替自我們的交握中完成。粉布包就是此時生出的果實。我偷偷打開來看,是兩百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