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穗
我從老家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那弄來了厚厚一疊的資料,據(jù)說是家族里一位前朝祖先留下來的遺物。臨行前親戚反復(fù)叮囑我,這些資料至少有好幾百年的歷史,切不可將其弄壞,更不得丟失,否則愧對祖宗在天之靈,要給家族降下懲罰。
我并未在老家生長,早在祖輩還年輕之時就已去了另一座城市謀生,因而對家族的事情一無所知。此次想尋根問祖只是一時興起,卻不料祖上還真有些故事,如今望著眼前這一摞早已泛黃甚至還有些干脆的草紙,視野不自覺地隨之一并昏黃而恍惚起來,明明還未拂去往事的封塵,卻已然激起心海萬千波瀾。
剛小心翼翼打開紙堆,那陳年霉味便撲面而來,竄入鼻孔,讓人直想打個噴嚏。我猛地屏住呼吸,起身小跑了幾步到房門外,才敢扭過頭朝著走廊大口喘息了幾聲。隨后我取來了口罩,順便又取了雙干凈手套,才又坐回堆滿資料的桌案前,仔細(xì)端詳著這些無聲的歲月。
這些是書信?不,雖臺頭有日期,卻不是書信的格式——既沒有稱呼,也沒有問候,只是在結(jié)尾署了名。
這不是書信,且與其說是書信,更不如說像是什么州府志之類的記錄卷宗,或者說,像是日記。
我皺了皺眉,掃了一眼那最上面一篇的日期,有些模糊地寫著“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一”的字樣。如果沒記錯,崇禎好像是明朝最后一任皇帝的年號,而且這位崇禎皇帝恰好就只在位了十七年,如此說來,這老祖宗是生于亂世,可生于亂世卻還能將這等難以保存的紙質(zhì)資料這般完好的流傳至今,這位老祖宗又究竟是何許人也?
好奇心驅(qū)使著我繼續(xù)往下看,可這滿篇的古文,不少篇幅還模糊不清,看起來總有些晦澀難懂。不過好在如今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飛速發(fā)展,只需要將這一張張文件拍照上傳給人工智能,便能修復(fù)文字,順便翻譯成白話文,我便連忙將這第一篇整理了出來。
《1》
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一
多事之秋,多難之冬。
聽聞南方戰(zhàn)事不斷,闖賊作亂,民不聊生,圣上連發(fā)罪昭告己,罪臣等雖遠(yuǎn)在望州,但仍心系陛下與天下蒼生,每每聞之,茶飯不思,夙興夜寐。然身為望州知州,手無縛雞力,只得憑那心中圣賢書,庇護(hù)一州百姓安康以報陛下知遇之恩,如今卻也愧對陛下信任。望州再逢久旱,隨早轉(zhuǎn)種占城稻,秋初仍欠收。而北方,遼東地區(qū),暗沉軍備,女真部族,虎視眈眈,長期盤踞,恐欲南下。我深知望州乃我大明屏障,因此雖九死而不可讓此間山河一寸,可事到如今,我也不敢保證,即便我豁出性命能守住城門,卻還能否守住這人心。
好在還有些別的事情,可以將這些不快稍許分散。
前段時間收到史公的問候,甚是欣慰,我將書信也交給穗兒看了,她如今已認(rèn)得大部分的字,僅僅一年便能讀得了經(jīng)典了,此事若是告訴史公,想必他也會嚇一大跳吧。古有云: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如今更是巾幗不讓須眉,女子勝過男了。
至于教穗兒識字,原本只是出于一些私心,這偌大的望州城,我這知州卻早就發(fā)不出一分官銀的俸祿了,如今州府人手不夠,咱領(lǐng)了她回家,雖說只是發(fā)發(fā)善心,但若憑空添一雙碗筷,哪怕是我也多少負(fù)擔(dān)不起的意味。可我又不是真相讓這小丫頭片子給我當(dāng)什么文職副手,哎,未可知啊,未可知。
等過些時日我便讓她代筆給史公回信,定要在那信結(jié)尾讓他輸?shù)眯姆诜,史公曾?jīng)極力勸阻我少管閑事,說我收養(yǎng)那女孩是自縛手腳,說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了,還要管著偌大的望州,如今再平添煩惱?涩F(xiàn)在,我活的好好的,望州也好好的。
哎,說什么望州城好,自欺欺人罷了。
昨日是除夕,本該闔家歡樂,可我卻在這北城門站了一天一夜。我站在這城門上了看,我看的不是我城中百姓歌舞升平,我看的是這城外如潮水一般的人頭——食不果腹、衣衫襤褸的難民,山呼海嘯般自北而來。北方多次逢旱,那遼東地區(qū)的百姓又無占城稻可種,晚稻無雨,春稻遭蟲,又來一場大旱,早已是餓殍千里。近日城中多有北來商旅,我曾私訪查問,回應(yīng)無不哀嘆遼東之苦難,南下之路的白骨森森,只得破蘆裹尸,堆亂墳、立孤冢,而這官道上的樹木,無不被扒了樹皮,摘了枝葉。
我不止一次從噩夢中醒來,若是當(dāng)初我沒救下穗兒,她怕是也成為那孤魂野鬼種的一員了吧。哎,不想了。
房門響了,多半是穗兒前來喚我,便先寫到這吧。
北直隸望州知州王進(jìn)德
沒有想到,這位祖先居然是一位官老爺,還是明末的官。那文中提到的“闖王”想必就是李自成那批人吧,這個“史公”又是誰呢?然而比起這兩個人,那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穗兒”則更引人注意,這文章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穗兒”是一個女孩,甚至可能是難民,難道是自己的老祖宗在那亂世收留的孤兒?
此外,還有一點也令人疑惑,我查閱了各種資料,從未找到有關(guān)明朝北直隸行省下這個望州府或州的歷史文獻(xiàn)。這個望州真的存在嗎?我給那位遠(yuǎn)房親戚發(fā)了消息訴說我的疑問,得到的回答卻是他也不知,只是說有專家查過這些資料,東西確實有幾百年的歷史不假。
或許沒有記載呢?歷史上大大小小的城市未被記載從歷史中消失也時有發(fā)生,說不定這望州更是如此,偏安一隅,才能躲過明末大亂,這些文字也得以從亂世中保存?zhèn)鞒小?/font>
遠(yuǎn)房親戚最終只留下這樣一段話便稱有事去忙了,但思來想去,解釋也還算合理。
如今我的胃口早已被老祖宗這第一篇日記,姑且先稱之為日記的東西給吊起來了,便又迫不及待地進(jìn)行了后續(xù)日記的翻譯工作,可惜的是有些紙上的字已經(jīng)淡化的太嚴(yán)重了,就連人工智能修復(fù)也無能為力,最后只能翻譯出屈指可數(shù)的幾篇來。我按照日期將剩下的幾篇重新排了順序,沒想到這第一篇也不過是崇禎十五年所寫的。
《2》
崇禎十五年十月廿二
南方傳報,開封城破。
闖賊三圍開封,雖氣勢洶洶,但開封上下臣民一心,多次叫那闖賊無功而返,之前每每得到戰(zhàn)報,心中不免有些許振奮?扇缃衿莆议_封的非是人禍,而是天災(zāi),九月十四,那黃河再度決堤,洪水倒灌入城,至此開封城防毀于一旦,叫那賊人得了機(jī)會?蓱z陛下明明已三下罪己詔書告勸蒼天,可仿佛蒼天視我等如芻狗,毫無體恤天下蒼生之心性,我自以為陛下已做到足夠仁義開明,可偏偏總是天災(zāi)不斷,人禍四起呢?
前些日子給史公書信一封,如今不知還能否交于他手中,這些日子這我與這望州城遭遇了許多,繁事壓心,不吐不快,可要是這信寄不到了,我又該如何吐露呢?
前些日向小吏嘮叨,那可憐人勸我不如像史官那般把所聞所見記錄在案,也算聊以慰籍,當(dāng)時雖覺得有些道理,但光是一州之事就勞煩心神,根本沒什么動力再去兼職個史官了。可今天,無論如何,有些事情我不得不發(fā)泄出來。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隨南方傳報而來的不止有無盡的壞消息,還有那堆積在城門外的河南承宣布政司治下的數(shù)千萬難民。
今年冬天也是是個特殊的冬天,隨著開封府難民而來的,還有我望州遭旱。秋冬一旱,晚稻再難有長勢。
昨天詢過小吏望州官倉還有幾何,得到的回答卻不盡理想,可面對我大明無數(shù)流離失所的百姓又無可奈何,還是下令開倉放糧施粥救濟(jì)。今日一早我便去走訪望州城各大掌柜東家,希望大家也能一并施粥布道,可我還是把這幫唯利是圖的東西想得太好了。所謂商人逐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套在這幫商賈身上真可謂名副其實。
若是這些東西只是攢著他們那點米糧不肯撒手也便罷了,可那城東頭的孫東家實叫人氣憤。今天我早早去他鋪子尋他,掌柜的說東家去了城南不在,我還以為他是早早去開粥鋪了,結(jié)果到了城南,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那廝帶著家丁在那人群中來回游走,那可不是隨便走動,他是只往那些女眷孩童扎堆之地走動。
我此行并未著官服,只是帶著一位便衣副手,便遠(yuǎn)幾個身為跟在那孫東家身后,可周圍的百姓們雖不知我身份,卻只看我衣著端莊,便一個勁的往我這里涌著——討要糧食的、祈求布席為親人裹尸下葬的、甚至還有打算賣身賣子的。而我身前,那個孫東家則對這些可憐之人報以鄙夷之色,既不開粥,也不捐贈,還對周圍百姓指指點點,仿佛在市場逛街般,對商品挑三揀四。
忽地,一老一少的出現(xiàn)讓這位東家停下了腳步,我被人群擠在遠(yuǎn)處,卻也看得真切,聽得清楚,那老人好似花甲遲暮,身旁則帶一少女,身材瘦弱,估摸著還未及笄,柔弱的很。那老人對那東家低三下四,做搖尾乞憐狀,只希望能要口吃的活命,而那東家則有些鄙夷地打量了一翻老人,又撇了一眼他身旁的女孩,隨后只揮了揮手,他那家丁便將那老人一把拉了起來,問他是否賣女。那老人本來欣喜萬分,想必是覺得將那女孩賣入大戶人家總不會再受餓了,便詢問起價來,想討點錢來將他的好大孫埋了,說他那大孫從開封來的路上染了病,病死在了我這望州城下,可那家丁卻只是從丟了幾個銅板給那老人,叫那老人趕緊滾。
可幾個銅板此時又值什么呢?無論是食果腹還是葬大孫,都遠(yuǎn)遠(yuǎn)不夠。
我分明看見,那女孩緊緊地抱著那老人的小腿絲毫不敢松開,只是無助抽噎著,老人則跌坐在地上,望著眼前的幾個銅板癡癡發(fā)著呆,他似乎很想壯起膽子再多要一些,但似乎又害怕些什么。但這種糾結(jié)也不過片刻,他便又仰起頭朝著那東家訴苦,大抵是說至少能讓他給他大孫裹尸安葬。
那老人說,哪怕是在受了難的開封,賣子賣女也沒有這個價的。
那孫掌柜則終于開了玉口,說這女孩如今至少十有一二,已經(jīng)當(dāng)不起瘦馬,賣不出好價錢了,他買回府里自己當(dāng)瘦馬用,五個銅板已然是天大的施舍。
瘦馬。
寫到此處,我恨不得將手中筆桿折斷。
我乃北人,承蒙皇恩進(jìn)士及第,便又回北地任一方父母官,對這等南方名詞知之甚少。我也是當(dāng)時問了我那副手才知道,這所謂瘦馬是何物。
所謂瘦馬,發(fā)源揚州,是將那七八歲女童囚禁,使其食不果腹,餓得身材纖細(xì),待到世之一二再賣去富貴人家供人享樂。如此還不算,那些大富大貴之人買來瘦馬,光是平常娛樂不算,竟發(fā)明出所謂“美人紙”、“美人盂”之類,買賣人口如牲畜,禍害百姓!
寫到此處,不免長吁短嘆,只恨人寰無限,只嘆哀怨叢生。
那孫東家說罷,見老人還糾纏不舍,手下家丁便直接一腳踢在那老人心窩,那老人應(yīng)聲歪斜倒下,身旁的女孩則嘶喊著爺爺,聲淚俱下。
見孫東家準(zhǔn)備強(qiáng)行抓人,我當(dāng)機(jī)立斷,擠開人群,在身后猛然大喝,將那孫當(dāng)家和他的走狗震得渾身一抖。那東家本還滿面怒色,轉(zhuǎn)面見是本官,立刻換了一副諂媚嘴臉,那諂笑都會快要將他那滿臉橫肉榨出油來。
我質(zhì)問那孫東家一早來城南何事。他竟答是來搭設(shè)粥鋪布道施粥!
我恨!恨不得當(dāng)場就砍了那奪人孫女當(dāng)瘦馬卻只給了五個銅板的狗東西。
可我不能這么做。
咱說要買下那女孩,可那孫東家卻說他已經(jīng)付過五個銅板買下了。
咱說你失手打死了人家爺爺,可那孫東家卻說是他家丁擅自出手,那家丁當(dāng)即可交由我望州衙門論罰。
咱要被這狗東西活活氣死。
最后,我付了二百兩外加一條罪人命,跟孫東家換下了他搶來的女孩。那老人多半救不回來了,至少給他家留個活口,若是當(dāng)了瘦馬,就照我那副手所說,多半無生路已!
那女孩叫滿穗,說她那病死的弟弟叫滿倉。家里年年遭災(zāi),父親死在了山西。八歲時逃難去了河南,母親死在了開封。如今開封遭難,又逃來了望州城,弟弟和爺爺卻也死在了城下。
一路逃難,難一路追?僧(dāng)今人間正道,何處無難呼?
剛開始滿穗還不愿理我,但當(dāng)我振臂高呼,我乃望州知州,承蒙皇恩庇護(hù)一方,等今生上愛民如子,河南遭難,北直隸諸州府必當(dāng)救助,即日起開倉放糧后,她便完全失去戒備,抱著我的大腿又猛猛哭出聲來。
如今我出資安葬了她爺爺與弟弟,將她帶回我府衙暫居,可之后的事情卻毫無頭緒。無論是救濟(jì)難民,還是望州自身也糧食告急,以及這帶回來的小女孩,我都毫無辦法。對了,還有河南的闖賊作亂,這些可憐之人,都因那闖賊而起。說什么闖賊來了不納糧,可闖賊一發(fā)難,不還是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遍地皆是凍死餓死的無?莨菃幔
且寫這么多吧,還是先去看看那叫滿穗的女孩如何了,剛叫小吏的女眷暫且安撫安頓了下,我還是應(yīng)當(dāng)露個面,好叫她安心。
北直隸望州知州王進(jìn)德
我查閱了一些有關(guān)“瘦馬”的資料,這所謂瘦馬起于揚州,與老祖宗文中描述的不盡相同,而具體到“美人紙”、“美人盂”之類的細(xì)節(jié),則實在叫人聞之色變。我搜索到一篇文章說,古人如廁用草紙刮拭,但草紙堅硬無比,權(quán)貴之人便購買大量瘦馬充當(dāng)草紙,要其用口舌為主人廁后將私處舔舐干凈,稱之為“美人紙”,而還有一些瘦馬則充當(dāng)權(quán)貴痰盂夜壺之類,稱之為“美人盂”。照此資料所言,若是當(dāng)初這位老祖宗沒能救下這名叫滿穗的女孩,想必下場也要遭那孫東家折磨不得善終了。
封建糟粕害死人啊。
查閱資料的同時,我意外發(fā)現(xiàn)“望州”這個說法在歷史上并非從未存在。自唐朝起,就有近畿四輔、六雄、十望之說,也便是各地州府縣按照地域人口大小多寡所施行的劃分等級,初唐有十大望州,后來甚至多達(dá)二十大望州。而關(guān)于這望州的另一個說法,則指的是“望州關(guān)”,在如今四川、重慶地區(qū),但若如此,按照明末的勢力劃分,這個望州關(guān)應(yīng)當(dāng)是張獻(xiàn)忠大西軍的領(lǐng)地,離那河北那北直隸地區(qū)可謂遙不可及。
我決定還是再看看老祖宗后面的幾篇日記再說。
《3》
崇禎十六年五月初九
京師的瘟疫仍還肆虐,如今望州乃至遼東也均已遭難。天花無情,可如今我覺得無情的從不是天花,而是人心。為了城中百姓的安危,我不得已死鎖城門,可城外那一批批的災(zāi)民,他們從湖北來,從山西來,從河南來,他們失去家園土地,顛沛流離,不遠(yuǎn)千里來北直隸我望州城外,只求食果腹,布裹身,可如今天花來了,我連這些可憐人的這點要求也無法滿足了。
上月聽聞西南叛軍張獻(xiàn)忠率部攻打湖北,黃州淪陷。而另一邊,闖賊可惡,也吞下湖北大半土地,縱兵搶糧,燒殺擄掠,實在可恨。每每收到這些消息,總不得長吁短嘆,我一介文人,卻也有心報國,隨無將軍之力,卻也向往辛棄疾那等傲骨,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亡路青冢皚皚,人間白骨森森。
惟有殘陽垂血目,死別常多淚雨紛。蒼天曾可聞。
只恨心沉千丈,何憂身落孤墳。
無路報君聲涕下,拔劍躊躇枉作臣。愿為捐此身。
寫到此處,心海波瀾萬千,臨時題詞一首,可詞再多,我也不是辛棄疾,面對我大明天災(zāi)人禍,我束手無策。我空有學(xué)問,上卻無能報效朝廷,下則無力安平一方,我只恨啊,恨我救不了更多的人。
之前收到史公來信,勸解我救得一人已是難得,官也是人,不是神佛,救不完天下眾生,可我不這樣覺得。若是這天下為官者都如史公這般剛正不阿,嚴(yán)于律己,何愁治下無長治久安?同樣的,我也不贊同史公的提議,他在信里說,要我把滿穗交給下屬女眷撫養(yǎng),可他或許不知道,我這偌大州府衙門,有誰還能負(fù)擔(dān)得起這一個孩子呢?我可不是危言聳聽。北直隸已遭災(zāi)兩年,又要開倉救濟(jì)北上的災(zāi)民,如今又碰上瘟疫,我這望州城的承受能力早已到了極限。與其將那孩子交給他們,倒不如我?guī)е屗麄兊纳詈蒙弦恍?/font>
此外,還有些事情我沒告與史公。這半年來,我待滿穗猶如我至親一般,她生得俊俏,明眸善美,只是身子骨弱了些,瘦弱的出奇。半年前初見她時,她輕飄飄的,像一張紙般,吹彈可破。那天我把她接回府衙,與她和下人那一家子同煮了一大鍋米粥,她可能吃了,一連吃了兩碗,若不是我去探望連忙止住她,她怕是還能吃。能吃是好,可我聽聞有郎中說這久饑之人不可暴食,否則易臟腑漲壞而亡。哎,她是得有多餓啊。
我一開始還是讓我那下人好生看養(yǎng)她,但我也能體諒,他們也生活不易,便又接回了衙門住著。滿穗是個聽話的孩子,就是不愛說話,想必是忽地家里人都死了,有些難以適應(yīng)吧。她這個年齡的孩子怎么受得了呢?
我在這卷宗中不止一次寫道,滿穗背負(fù)著太多她不該背負(fù)的苦難。據(jù)他所說她八歲時逃出山西,若我記得沒錯,那是崇禎九年三、四月的事情,山西大旱遭蟲災(zāi),餓殍千里。哎,那時的我,連個官都還不是呢。
還是說回現(xiàn)在吧,為了讓滿穗說話,我也沒別的法子,我除了這四書五經(jīng)外一竅不通,便當(dāng)起教書先生來教她識字。這件事要是告訴史公,怕是他定會大吃一驚:女子讀書豈不是壞了圣賢之道嗎?若是以前,我興許也是這般想法,可滿穗很聰慧,學(xué)起來很快,才幾月有余,三字經(jīng)、千字文,都通達(dá)其意,流暢背誦。
我不由得思索,若是我大明也允許女流之輩讀書考取功名,這世道又會該當(dāng)如何呢?
近些日子我?guī)е煌k公,也是怕她獨自一人,顯得寂寞,如今已然習(xí)慣,可突然糟了瘟疫,又對她放心不下了。若是帶在身邊,我染了病便罷了,滿穗這孩子若是得了天花,怎么糟的住呢?可她似乎不怕天花,大概是根本不懂這天花的可怕,這些日子總還是粘著我城里城外的跑。
不知怎么的,近些天總覺得有些不對。最初還未在意,可這些日子,隨著滿穗身子逐漸調(diào)養(yǎng)好了,我越發(fā)覺得她總有著不一樣的感覺,總覺得她身上有種好聞的味道。也許是我也孤獨慣了,身邊有了至親之人,稍微開朗了些許?我無從知曉,只是每每望見滿穗身影,只是望著她那雙閃著光的眸子,那抹跳出木簪,偷偷從耳畔垂落兩肩的幾抹青絲,便有一種心安的感覺,就仿佛只要她在身邊,就著那種感覺,那種味道,連這一日的餐食都更可口了些。
說到吃,她還是和剛見她時一樣能吃,那天帶她出去,她盯著城南那家賣肉包子的籠屜看了許久,我便買了幾個與她,可想不到那拳頭大的包子,她那微唇小口竟然三兩下便吞入腹中。我還記得她捧著燙手的包子,那包子的蒸汽在她瘦小的胸脯前逐漸淡去,仿佛日出下的海霧輕柔地拍打一般,而她那雙泛著光的眼睛對著那包子也投射出無限星輝,要比星輝更加耀眼。
也是那天出門,發(fā)現(xiàn)了瘟疫已到我望州。我雖早早設(shè)下隔離區(qū),命天花患者不可出疫區(qū),不可與人多語,所用之物務(wù)必每日開水煮沸,所食所飲也必須是滾沸之物,連排泄物也要集中處理,且若有病死之人,尸體即刻焚燒不能土葬,這是大明早年對瘟疫的常規(guī)防范之策,可如今人心渙散,恐難持久,加之城外災(zāi)民躁動,我緊鎖城門,若不是每日還在城外開設(shè)粥鋪施粥救濟(jì),這些可憐人怕是早要變成暴民攻我望州城來。
我?guī)缀趺刻於荚跒檫@些事情煩憂。滿穗是個很聰慧的孩子,她好似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她大概什么都懂,連著幾天夜里,她都在衙門為我執(zhí)夜掌燈,我本以為她是一個人害怕,但偶然一次讓我瞧見她那緊鎖的眉頭,那根本不是害怕是神情,而是擔(dān)憂。
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自然知道苦難的可怕,有的人逃避苦難,墮入深淵,有的人則化為燭火,寧可燃盡自己也要驅(qū)散這名為苦難的寒夜。
今日有些乏了,明日還需早起去看看春稻長勢收成,就寫到這吧。
對了,還得想個法子,別讓她再叫我知州大人了,時時刻刻聽著有人叫自己大人,總有些不得勁。
對了,還要給史公在書信一封,告訴他滿穗一切都好,還要告訴他滿穗如今可是已經(jīng)識字讀書,是能讀四書五經(jīng)的人了。
北直隸望州知州王進(jìn)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