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歡
需要彎眉而笑輕言歡樂的,大多并不歡樂。
清白用了幾乎半個青春年華,才懂得這句話。而在瞬間懂得之后他就用雙手捂住了雙耳,一點(diǎn)點(diǎn)緩緩地蹲下身,滾燙的淚水從眼眶里滑落,砸進(jìn)冰涼的雪地。
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①
清白,清白。
有人在叫他,用著細(xì)微和沙啞的聲線,他翻了個身,覺得這聲音渺然難尋,他不想回應(yīng)。
清白,清白!
清白猛地翻起身,頭痛欲裂,他終于知道了是誰在叫他,窗口上他養(yǎng)了六年的鸚鵡,綠毛青尾,正在沖他發(fā)出一連串得意的咕咕聲。于是他又仰面躺下去,用被子蒙住頭。
滾啊,你還在期待什么,或者說,是還在奢望什么?
期待那個死了的人還魂,或者是奢望他即便還了魂后,還能一如既往的笑對自己的生前摯友,逃兵敗將?
我……我當(dāng)真是不想逃的啊。
他猛然間感到腰腹一陣冰涼,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自己一貫系在衣帶上的玉牌斷了繩子,正落在他的腰間,冰涼刺骨。清白伸手握住了玉牌,淚流滿面。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嗎?”他喃喃,沖著窗框上的那只畜生,“我把我最好的朋友,一生的兄弟,送進(jìn)了大秦的手里,對對,你沒聽錯,我把他送進(jìn)地獄里去了!,他突然間歡呼亂舞,喜笑顏開,拍著手笑道,“沒錯,沒錯,我把蕭瑾他,送進(jìn)地獄里去了!”
窗框上的鸚鵡扭頭梳理自己的羽毛,將頭埋在了自己翅膀下面,舒服的睡去。
人人都說請家的兒子瘋了,不光整天瘋瘋癲癲,甚至還在偶爾清醒的時候不停地重復(fù)一個沒人聽過的名字,蕭瑾,蕭瑾,還說他是他這生最好的朋友,而他,卻把他送進(jìn)地獄里去了。
但沒人知道這蕭瑾是什么人,就連唯一心疼他的生母,請家的正妻,蕭胭,也總會在聽到這個名字后抱著他的頭痛哭。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瘋了,而且瘋的不輕。
你。
什么?
沒什么,覺得叫著好玩罷了。
那你可真是個奇怪的人。蕭瑾笑了笑,扭了馬韁向坐在石頭上的人靠近了兩步,你什么時候來的?
很早就來了。
早到什么時候?
你在這里割草喂畜生的時候。
你的嘴巴可真不干凈,蕭瑾微微彎眉,伸手替胯下的黑鬃駿馬順著毛發(fā),它叫逐日。
逐日?那真慘。
怎么?
一生都在為一個不可尋求的目標(biāo)奔跑追逐,最終必然累死在烈日之下,難道還不慘?
蕭瑾終于輕輕揚(yáng)了唇角,當(dāng)然不慘,為什么會慘呢,飛蛾拼了命要完成的愿望,換得不過是玉石俱焚,但有誰又能抵得過它們?
噫,你這人太奇怪。清白抬手摘掉了嘴中含著的草葉,笑道,不過很有意思。
身為男人理應(yīng)胸懷大志,為了心中的一腔熱血,付出自己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蕭瑾輕嘆。
你也不能這樣說,畢竟萬一那群蛾子有雌,豈不是挺難為情?清白笑嘻嘻。
蕭瑾?dú)饨Y(jié),他原本就不擅長這般插科打諢,現(xiàn)在又遇上了干這事如同吃飯喝水一般流暢的某人,自然難得上風(fēng)。
于是他們就不再接話,霽月清風(fēng),馬背青石,共睹輪回。
清白醒了,他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畢竟無論瘋的多厲害的人也總會有清醒的時候,所以他醒了,但他在心里知道,那個人永遠(yuǎn)也醒不過來。那個人,他還在抓著那個人不放,那么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醒了,沒有人知道。
他起身站在書房中,骨瓷的硯臺里早就有下人磨好的墨,于是他就著水潤了支白毫湖筆,蘸了墨,他的頭腦中一時忽閃過很多字句和畫面,比如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比如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比如黑色的駿馬有著火焰般的鬃尾,飛馳在烈日之下。
你看那里。
看什么?清白扭頭去望,然而入眼只是一片蒼青的草原,在中原北方的大地上是不會有綠草如茵的,這兒的天氣干枯而熱烈,墨綠的滄桑的草原一望無際。
那里。
馬背上握著韁繩的那個人依舊不依不饒,抓著馬鞭的手固執(zhí)的指向前方。清白從蕭瑾的背后探出腦袋,盡力的看去。
有鷹。他說。盤旋在天邊的鷹像個豆大的墨點(diǎn),綴在縹緲的邊際。
很漂亮。蕭瑾由衷的夸贊。
清白撓了撓頭,有些疑惑:
既然喜歡的話,為什么不去追呢。你的逐日一日千里,總能再靠近些看的。
蕭瑾抬著頭,雙目像含了遠(yuǎn)山的水墨,他們胯下的馬輕輕抖著背,尾巴拍打著風(fēng)沙。
不行,我出不去的。他輕輕回答?v使我有再快的馬,再遠(yuǎn)的心。
清白打了個寒顫,啪的一聲,一滴墨落在素白的宣紙之上,頓時暈開一片墨痕,由內(nèi)而外,由深到淺,像朵飽滿的花盛開在兩個字的邊角,這是他自己的筆跡,帶著草木韻味的小隸:蕭瑾。
他一時間慌亂起來,手中的筆滾落在紙上,瞬間暈亂了那人的名字。
“大少爺,大少爺!”
清白猛地轉(zhuǎn)身,雕欄繡畫的門外下人匆忙的身影突的撞進(jìn)眼來。
“什么事?”清白退后一步不留痕跡的將桌上的廢紙卷進(jìn)袖中,定神問道。
“您快去看看吧,大少爺!毕氯送现耷坏纳ひ舫斑畲潭,“夫人她,和二少奶奶吵起來了,二少奶奶一不小心,把夫人推下了臺階,現(xiàn)在已經(jīng)讓人送回房中叫了大夫來。他們不讓小的跟您講,但小的,小的總覺得夫人平素最疼愛您,小的就,就……”
下人哭哭啼啼,讓清白頓時一股無名火起,他一把推開騷亂的下人,直奔母親的房間。
“你怎么來了!
“我來看我的母親!
“滾出去!卑藢氶z木桌旁的男人鐵青著臉,毫不留情。
“爹,請您讓我看看我的母親!鼻灏渍砹嗽萍y青衫的下擺,筆直的跪了下去。男兒膝下有黃金,但他清白似乎早已不把這些放在眼中。窗外的竹葉沙沙的響,有些隔著紙窗的昏暗不明的光透過木雕的福字照進(jìn)來。
“你……你!哼!”男人一時間怒極,把玩著核桃的左手在寬大衣袖下狠狠地握緊,清白能清楚地聽見他父親手中那對價值不菲的文玩擠壓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響聲。
男人站起身拂袖而走,清白背對著他也起了身,揖禮相送。
“娘!鼻灏拙従彽亟校焓治兆〈采洗瓜碌哪侵灰呀(jīng)不再柔嫩的女人的手,緊緊攢在掌心,渴望用自己的一點(diǎn)溫度溫暖這只寒冷的手。
錦帳里的女人沒有答話,畢竟大夫已經(jīng)給她服了藥,她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是已經(jīng)沉沉的睡去。
而有的時候沉睡和死亡是很相像的,清白屏住呼吸將頭靠在床邊,努力想將這二者分辨開。
突然間他似乎聽到熟睡的女人無意識的吐出了幾個字眼,聲音很細(xì)很輕,似乎剎那間就被恍惚而過。但他還是聽清了,他聽見他的母親輕輕吐息出一個人的名字,蕭瑾,蕭瑾。
清白一瞬間蒙了,他覺得渾身的血猛地沖上了頭頂,讓他沸騰而難以止息。
你做什么去?
我等了很多年的那場戰(zhàn)斗,終于來了。
清白屏了呼吸,他看著面前不知道何時換上了一身戎裝的人,他的面孔不能再說是稚氣,他的言辭不能再看作玩笑。他一身戎裝,黑甲紅袍,金戈鐵馬。
他手握日月,胯下嵌著風(fēng)云。
你要去戰(zhàn)場?清白覺得自己的聲音沙啞而干澀。
對。蕭瑾帶著玄鐵盔甲的頭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眉目從鐵面的孔隙中一閃而過,帶著狠烈的氣息。而清白居然覺得那眉目溫柔如水。
多虧了你。他忽然說。
什么?清白有些遲疑。
多虧了你,讓我知道我該去追上屬于自己的那只鷹。你知道鷹要折爪斷緣才能再次翱翔嗎,我也要重生了。他笑著說,聲音卻沉穩(wěn)如幽譚。
我……是我?清白在心中吶喊,這不是我的本意,你去那里,你是要去送死啊。但他終究沒有說出聲,因為蕭瑾打斷了他。
清白。蕭瑾策馬奔走了幾步轉(zhuǎn)過身回望著他,蒼原上的風(fēng)長嘯而過,他說,你也該去尋找你自己的鷹。
“娘,請你告訴我,蕭瑾他到底是誰!鼻灏浊嘀p唇,面色卻如雪,他又緩緩重復(fù)了一遍,“蕭瑾是誰!
他已經(jīng)在母親的床頭跪了兩天一夜,只為等這個時候,蕭胭從沉睡中蘇醒,睜開眸子的時候。
沒有人管他,因為清家所有人都知道,他瘋了,是連他母親都沒有辦法的事。
蕭胭看著床邊她自己的兒子,慢慢伸手摸上了清白的頭,眼眶酸澀,然后濕了又濕,終于連綿哭泣。
“蕭瑾他……蕭瑾他是你的哥哥!笔掚僖幌孪旅鴥鹤拥念^,“他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沒有人知道,你父親也不知道……但他,他是我第一個孩子!
清白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他的母親在聽到這個名字時會抱著他的頭哭的那樣撕心裂肺,他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在蕭家小姐風(fēng)風(fēng)光光八抬大轎嫁入清家的時候,聽說哭嫁哭得那樣慘。
“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清白管不住自己顫抖的手,緩緩摸上母親的右手,然后猝然緊握,“他在哪里,我,我要去找他。我要親眼看著他還沒有去送死,我……”
“阿清,”蕭胭忽然打斷了他,他的母親抬起虛弱的臉看著他的眸子,那張沾滿淚水的臉顯得那樣痛苦,“你還沒有明白嗎……蕭瑾他,從未在這個世界上活過。”
若不是那一場,醉過的短暫。怎么會知道,清醒的漫長。
若不是一轉(zhuǎn)眼,你經(jīng)過身旁。怎么會明白,半生的惆悵。
你終于見到他啦。清白想,總算有人承認(rèn)他曾經(jīng)存在過。而他也不是瘋子。
那為什么,還要,淚如雨下?
如果每個人都是這樣,誰可以,不訴離殤。
門外突然響起喜慶的鞭炮,聽說隔壁四姨太又得了個大胖兒子,鞭炮聲聲不息,破碎的紅紙飛舞在空中。
清白想起去年他在河邊推走的那只蓮燈,明亮而耀眼的小小火光,帶著自己內(nèi)心的小小祝愿,順?biāo),剎那間便混入扎堆的燈火中,消失不見。
但他仍然覺得很歡樂。
不過他今年不想再去點(diǎn)蓮燈了,他想去放只風(fēng)箏,棉線牽著的那一端,會像只翱翔在空中的鷹。
“父親!鼻灏鬃叱龇块T,看見父親彎下腰去拾落在地上的一顆核桃,“我來幫您。”
他意識到他的父親早已不再年輕,他彎下腰的樣子就像一個年邁的老人。而他,卻是清家的大兒子。
清老爺子抬起頭,看著他的兒子,眼中閃過一絲渾濁的光。
清家人終于知道,他們家的大少爺醒了,他舉止端莊有禮,辦事果斷獨(dú)立,他唇邊帶著微笑,和藹的扶起跌倒在地的下人。他操持家業(yè),清家似乎一改往日衰落。
但只有他知道,他在練字時還會偶爾寫下那個人的名字,等他回過神來,那個名字便已經(jīng)漂亮的被擺在紙的正中。但他不在慌亂,他放下筆,仔細(xì)的將紙疊好,放入一旁的炭火盆。火焰幾下便將宣紙連帶著墨跡吞噬殆盡。
蕭胭終于還是沒能熬過寒冬的那一關(guān),不過她的年壽已高,算得喜喪,于是人們按規(guī)矩出喪,清白扶棺走在喪隊中,又親手將第一捧土蓋上母親的棺槨。接著他緩緩蹲下身,任滾燙的淚順著眼眶滑下,砸進(jìn)冰涼的雪地。
然后他起身,從下人手中碰過了三炷香,走上母親的墳頭,在供桌旁恭恭敬敬鞠下三躬:
“天佑清家,萬世不朽。”
相見歡,淚滿衫。
不思量,自難忘。
①:摘自紅樓夢章八十。
②:全文可以理解為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