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我清楚的記得,自己從小是她帶大的。
<1>
“在一個很黑很黑的森林里,住著一只大灰狼……”皎月殘影零零落落的灑在窗邊的床上,外婆坐在床邊,哄著遲遲不肯入睡年幼的我,一邊講故事,一邊用大手拍著我身上的花被子。
記憶中那時的外婆,文化并不高,“陰森可怖”的森林在外婆的詞典中尋找不到,出口的也只是很白話的“很黑很黑”。
那時外婆臉上的皺紋并沒有現(xiàn)在這么明顯,只是有時候笑起來那些魚尾紋會聚起來。對于她來說,整天的農(nóng)活勞累下來,也只有在幼稚園接我回家時聽到我稚嫩的童音叫她一聲“最最親愛的外婆”可以使她稍微地消散白天的疲勞,露出久違的笑。
回家的路,漫長而無聊,因?yàn)樵谏嚼,走山路無異于是家常便飯,但由于我出生在城市里,在那里嬌慣了三四年,來到農(nóng)村和外婆住,會很不習(xí)慣,無法融入這里的生活。走不到兩三里路就左一聲累右一聲累得抱怨起來,外婆并不會說什么,只是會蹲下來,彎下腰,我便破涕為笑,認(rèn)為這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就趴上去。
那時的我什么也不懂,并不體諒?fù)馄诺钠v,只是隨著小孩子的性子,趴在她的背上,依依呀呀的唱著,自己也不知在唱著什么,常常唱著唱著就睡著了。外婆并不均勻的呼吸和喘氣的節(jié)奏,好似伴我入睡的搖籃曲。
一覺醒來,已回到了家中房間里的小床上。窗外對面院子里,她在搓洗著衣服,隱約看到,她身上那件花花綠綠的衣衫,有一塊深色,也許是我趴在她背上睡覺時流的口水痕跡。
落日在西邊的天際,那片天的云和山都被染紅了,好似誰打翻了紅墨水,偶爾哪片山林中,傳來誰呼喚誰的聲音。
<2>
五歲那年夏季,暑假不上幼稚園,我天天纏著外婆要她帶我一起上山干農(nóng)活。但因考慮到我從未接觸過或是從沒體會過這些,既不習(xí)慣,又沒經(jīng)驗(yàn),可能會不耐煩,或是會受傷,她每次都會拒絕,也不是那樣很純粹地說不讓我去,她只會先答應(yīng)我一起去,然后半路把我送到大姨家照管。
這一次我從昨天的晚上求到第二天早晨,例外這次沒賴床,使出了撒嬌、懇求、纏煩等多樣蠻不講理的壞招數(shù)來說服外婆,最終外婆同意了。
山路崎嶇非常難走,但這次我不但沒有要外婆背我,還走在了前面,撿了一根與我身高相符又粗又光滑的木棍撐在泥路上走著,邊走還邊唱著,有時候到了平路甚至還丟下木棍跑了起來,身后傳來外婆的聲音:
“慢點(diǎn)!慢點(diǎn)!”
到了目的地,外婆扛著鋤頭挖著土,我便坐在傍邊的樹蔭下,看螞蚱打架,或是追著蝴蝶,累了,就蹲在外婆旁邊,雙肘撐著膝蓋,手捧著下巴,歪著腦袋看外婆。一滴一滴晶瑩剔透的汗從她疲憊的臉龐劃過,隨即沒入土里,消逝。外婆干活的動作很有節(jié)奏,一掄鋤頭,刨進(jìn)土中,那件花衣裳已經(jīng)被汗淋濕,時不時停下來擦擦汗,看著我,那么累,還不忘給我一個微笑。刺眼的金陽下,外婆勞作的身影,背景是綿延起伏的山脈。
回家途中,我不愿再走這坑坑洼洼的泥濘路,還沒等我埋怨,外婆已蹲下來,那并不寬大的背,在我認(rèn)為那樣溫暖。外婆艱難的站了起來,踏上了這坎坷的路。
我始終未明白,忙碌一天精疲力倦的她,還哪來的力氣足以使她可以把我再背回家。
<3>
村子里有一條很兇惡的大狼狗,經(jīng)常出沒在我和外婆放學(xué)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一向怕狗的我,遠(yuǎn)遠(yuǎn)聽到犬吠,就慌忙躲進(jìn)外婆的懷里。
黃昏,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余暉灑在外婆已布銀絲的斑發(fā)上,她嘴角依舊掛著慈祥親切的笑,臂彎挎著我的小書包,不遠(yuǎn)不近的跟在我的后面,而充滿活力的我,一蹦一跳的沖在前面,不時停下來摘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
經(jīng)過這座小石橋,前面就是狼狗所在的村子。
村中房子上的煙囪已升起裊裊青煙,悠悠地飄在村子的上空。不久后突然遠(yuǎn)處傳來一聲殘暴的犬吠,一驚,全身雞皮疙瘩赫然聚起,撒腿往回跑,跑進(jìn)外婆懷抱里,手顫抖著指著前方,那只狼狗已站在石橋?qū)γ,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吼著,又長又黃的獠牙上滴下了惡心的口水,還濺了出來。我已經(jīng)扯開嗓子哭了起來,即使那只狼狗并沒有沖上來。
外婆用雙手護(hù)著我,不讓我受到外界的傷害,這時我認(rèn)為,她就是我小小世界的那片天,即使下了雨,那也是她為保護(hù)我滴落的汗。 或者,她就是我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我可以為所欲為,不受其他的拘束。
我受了驚嚇,晚上一直做噩夢,流了不少汗,半夜,我呼喚著外婆,嚷嚷著要與她一起睡。
溫暖的被窩里,我也窩在外婆的懷里,安靜的沉睡去……
外婆的懷抱,儼然成為了我的避風(fēng)港。
<4>
隨著年齡的增高,我漸漸懂事起來,不再像以前那樣任性,外婆也因此欣慰。
記得外婆五十幾歲的生日時,我親手為她做了長壽面。很多親戚包括我的爸爸媽媽都回到了外婆家,一起慶祝賀生。爸爸媽媽,那兩個陌生又熟悉的人,終于和我見面了,我和他們,已經(jīng)四年多未見面……
當(dāng)爸爸媽媽提出要把我接到城市里去上學(xué)時,我很開心,但是又突然想到,這意味著我和外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我又不肯了,真的是死活不肯。
晚上,外婆把我叫到院子里與我談話。 談了很久,我一直在哭泣,外婆只是看著我,清晰的月光照耀下,我看到她的雙眼也盛滿了淚。無非是在勸我跟隨父母去城里學(xué)習(xí)。
最后我狠心妥協(xié)了。
……
坐在車上,窗外,外婆站著,大手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叮囑著我到那兒以后要聽爸媽的話,要乖。我含淚答應(yīng)了,車要開走時,她突然遞給了我兩百塊錢,我硬生生的塞了回去,不肯接。就這么推來阻去,她收下了。在車啟動的最后那一秒鐘,她把錢扔了進(jìn)來,來不及阻止,我趴在窗外只好看著愈來愈模糊她的身影,我能感受到,她那雙眼,分明是渾濁了。
……
<5>
久違的城市,變了許多,更加繁華了。 開始的那段時間,我根本適應(yīng)不了,思念著外婆,念著她的并不寬厚的背,念著她那溫暖的懷抱……特別是在我受委屈的時候,分外思念她。
此刻的她,在干什么,是否也像我思念著她一樣,思念著我。
也許我曾忘記,自己是她一手帶大的。
<6>
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不再像從前那樣想著外婆,漸漸適應(yīng)了城市的生活,就像最初從城市來到農(nóng)村那樣適應(yīng)一樣。
記得那天下午,媽媽告訴我外婆要來了,我竟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興奮,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外婆真的來了,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放學(xué)回家,就親切的叫著我的小名,我卻只是象征性的答應(yīng)了一聲,她依舊穿的那件花衣裳,在這個都是時髦衣著的人海中,顯得老土。
那天周末,一家人去逛街,外婆習(xí)慣性的牽著我的手,我卻總是在找借口掙脫,周圍,是那些城市人們怪異的眼光。我感覺好丟臉,面子掛不住,外婆——我從小的依靠,成了我現(xiàn)在面子的累贅。我嫌棄了她,嫌她太老土,嫌她跟不上時尚的腳步,嫌她總是把我當(dāng)個小孩子用幼稚的方法哄我……
我總是與外婆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毫不知覺的她,只是一邊走著,一邊驚嘆,一邊夸城市的好。
背地,我偷偷吐了一句:鄉(xiāng)巴佬。當(dāng)我說出來時,我已經(jīng)被自己這句話給震驚到了,我怎么會這樣?我甚至開始替外婆傷心了起來,自責(zé)起來。
當(dāng)我在慶幸以為外婆沒有聽到時,卻對上了外婆的視線,竟含哀傷……
她聽到了。
我最愚蠢的聲音。
<7>
沒過一周,外婆又要回老家了。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因?yàn)樗谶@兒多呆一秒鐘,我就感覺會多自卑一秒。我甚至連送都沒有去送她。只是在家里坐在電腦前,心里竟有一絲輕松,像解放了似的。一瞥,望見鼠標(biāo)墊下竟有兩百塊錢,直覺告訴我,這是她放的……
心中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情感,化為一種莫名的動力,我沖到了窗前,望著樓下,眼神急切的尋找著,卻只看見了僅僅三秒的背影,她的背影,終究是蒼老了多少……
我恨自己,我因自己之前對她的嫌棄而感到自責(zé),她因時尚的落伍到底有多重要,可以讓我自己良心落伍?!從來沒有這樣恨過自己,悔恨,自責(zé),痛苦交錯在心。
她單薄的背影以化為霧,來不及抱歉,不想這樣再見,想讓傷口永遠(yuǎn)留在昨天,直到現(xiàn)在,我一直希望當(dāng)初那句愚蠢的話并沒有說出口……
外婆達(dá)到老家時,與我通了一次電話道安,我一改平日的不近人情,像以前一樣,我和她這么多年拉開的距離,終究是被我拉了回來,我想讓我自己醒悟,我和她之間,不可以有距離。即使曾經(jīng)我迷茫過,也犯錯過,我也明白這么簡短的兩句彌補(bǔ)不了我那三個字帶來的后果,但我分明聽到了,外婆在電話那頭欣慰的聲音……
不管曾經(jīng)我忘沒忘記過,至少現(xiàn)在我不會再疏遠(yuǎn)冷落她,因?yàn)樗奈恢,不是一句“還記得”可以講清楚,也不是一句“不記得”可以讓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墮落,她因愛不舍的背影,我永遠(yuǎn)記得。
|